剑骨 第1558节
她声音里带着笑,很轻很轻。 “被大人选中了当新使……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情啊……” “如果这个人能是我……” “如果这个人能是我……” 越来越轻,越来越轻,她重复着这句话,好似没有尽头的轮回循环。 直到马车停下。 风声呼啸,灌入窗帘之中。 清雀抬起头来,眼中燃起灼灼的黑色光华。 有飘摇的笛声,自远方呜咽响起。 第1398章 献命(下) 笛声悠扬。 塞外下了一场瓢泼大雨。 坐在车厢内,小昭听着风声雨声中夹杂的细密笛声,忽然觉得一阵疲倦,涌上心头。她想起了童年模糊成剪影的回忆。 笛声遥远的像是故人的轻吟,又像是悼念亡者的悲歌。 自己的父母,自己的家乡,故人……都已在一场又一场雨夜中被淋碎,冲走。 形单影只,拜入皇宫。 孤单一人,艰难求生。 马车停了下来。 坐在最前方的清雀,整个人都安静下来,她听着这悠扬笛声,缓缓抱刀闭目,像是睡着了,长发垂落,被雨水打湿,那凛冽的肃杀之气缓缓消散后,女子美丽地不可方物,有种一触即碎的脆弱感。 像是一个玩偶娃娃。 满是风霜的面颊,眉梢,被雨水打湿。 笛声停了很久之后。 她仍沉浸在这场梦中—— 直到一只手,缓缓伸出,替她掸去雨水,她才从梦中醒来。 闭着双眼的清雀忽然颤了颤,没有睁眼,舒展眉尖,享受着这只手掌的抚摸,数十日的奔波劳累,都化为了一场烟云,就此散开…… 那只手很白净,没有一枚老茧,洁白的像是玉,修长而纤细,温暖而有力。 这不像是男人的手,但确实是。 五根手指勾起一个弧度,像是捧着一件精致瓷器,男人并不高,需要抬起手臂,才能触摸到清雀面颊。 雨水中,披着黑色大袍的男人抬手摩挲女子面颊的动作,像是一个驯兽师,在安抚自己的马匹。 “咈哧——” 就连女子座下的高大骏马,也觉得无比舒适,低垂头颅喷了个响鼻,顺滑鬃毛抖了抖,震出一蓬雨水。 男人无声笑了笑。 他替清雀擦拭面颊发梢沾染的雨水,这本该十分暧昧的动作,此刻无论如何去看,都没有丝毫旖旎之意。 因为这只手的主人,真的只是在看一个精美的瓷器,他心疼瓷器淋了雨,也心疼瓷器……没有按照自己的意愿,完成任务。 “大人。” 何野恭敬开口,递上了一份案卷,“天都城内,一共四十六座祭坛,教众都已就位……就算顾谦有所察觉,也来不及了。他们已经做好了随时牺牲的准备。” 男人点了点头。 自始至终,他都只是沉默。 沉默是世上最可怕的态度,有时候比暴怒还要可怕。 比暴风骤雨更恐怖的,便是暴风骤雨前的宁静。 大雨磅礴。 一片死寂。 何野接过男人递还而回的卷宗,没有离开,他咬了咬牙,仍然固执立在原地,嘶哑道:“大人……漂浮在天都上空的那张符纸,毕竟是铁律啊。况且,张君令境界实在太高,铁了心想留一缕寻气光火,无论是谁,都躲避不开的。” 说到这里,何野语气已经变得艰涩。 他深吸一口气,硬着头皮求情:“清雀她是第一次犯错……还请大人原谅。” 雨水中静立的黑袍男人,仍然抬着手臂,抚摸着清雀面颊,自始至终,他五指都没有离开过女子。 只是此刻,掌心的温度却缓缓冷了下来。 一道温和笑声,打破宁静—— “好啦……我知道了。” “大人”转头笑道:“何野,你和清雀一起长大,向来见不了她受委屈……对吧?” 何野微微一怔。 “何家被连根拔除,唯独你还活着。这些年支撑你活下去的动力已经不多了。”说这些话的时候,他凝视着女子,眼神中有惋惜,有悲伤,越说下去,声音越小:“清雀如果死了……你也不想活了……” 清雀闭着双眼,不敢睁开。 “是,也不是?” “回大人……是。” 何野长长吐出一口气,他站得极直。 “太清阁的转移工作,你做得很好。这些年的阵纹,符纸,图录,都被带回了西岭。”男人挪回了女子面颊上的那只手,双手背负在后,抬头看着比自己略高一些的何野,眼中含笑,问道:“只是……为什么太清阁楼顶的那扇门,没有销毁?” 何野浑身一震。 与此同时,紧闭双眼的清雀,不敢置信地睁眸。 “清雀去一趟天都,只与顾谦见了一面,就被种下了铁律气机……这缕气机在边界被揪出来了,所以不算什么。”大人平静道:“只是我们都知道一个道理,世上没有密不透风的墙。越是想遮掩,越是容易暴露。” 风忽然变大。 他淡淡道:“不要以为,只有铁律能够监察万物……你在天都传递的那串密文,不只是顾谦看在眼里。” “对于叛徒,如何处置……你应该清楚吧?” 这句话的声音,飘到了何野耳中,也飘到了清雀耳中。 捧着案卷的何野,神情逐渐平定。 如墨道袍被吹得飘扬,他双手垂落,案卷随雨珠一同砸坠在地,飘荡十数年的何家遗嗣,此刻语气再也没有了先前的恭敬,他单手按在刀柄之上,面对黑色大袍飘摇的年轻人,声音逐渐冷了下来。 “背叛道宗的不是我。” 何野微微屈膝,拉开双腿,单手抬起,后手按刀,面对陈懿,也面对自己奉献半生所保护的女子。 “而是‘您’。” 这是他最后一次称呼您。 “我曾想过,此生能追随如此伟大之人,是一件何其幸运之事。” 何野的笑声中,带着三分惋惜,七分悲凉。 “直到我查到……这些祭坛的密文,真正的含义,并非是你所说的万物新生,而是诸灵毁灭。直到我查到……西岭这几年的邪教祭祀案件,一桩一桩,屡见不鲜,却通通都被三清阁压下。直到我查到,原来玄镜宫主和谷霜先生拼命想要拯救挽回的西岭,被一个人在背后拼命贪婪地吸着鲜血,无数同袍因此走入了错误的方向。” “直到我发现……” “背叛道宗的那个人,原来是你。”何野攥拢了长刀,眼中已经尽是怒火。 他缓缓道出了那袭黑袍的名字。 “陈懿。” “清雀……还记得我在太清阁对你所‘说’的么?擦亮眼睛,看清楚,你现在所追随的人,并不能给西岭希望。”何野抬起头来,高声问道:“我们曾立誓要让这里变得更好,还记得么?” 坐在马背上的女子,陷入沉默,还有恍惚。 她脑海中的无数画面,再次浮现—— 大雪中相互依偎的少年少女,拜入道宗之后的刻苦训练,日夜不眠的苦修,所有的一切,都来源于某一日的誓言。 因为自己过得太苦。 所以希望以后的人,可以活得好一点。 这些记忆,只是短暂维持了一瞬,就如镜花水月,破散开来。 教宗没有耐心地开口打断了何野—— “够了!” “背叛之人,总是有千万个背叛理由。历史上的失败者,在失败之前,全是自诩正义。”直至如今,陈懿都没有愠怒之意,他仍然和颜悦色地教导着何野:“既然选择了全心奉道……就要摒弃自己的理念。何必在今日铸下大错之后,才对我说这些话?” “嗡”的一声。 雨夜中,何野振刀而出,刀光如疾电。 雨夜中,还有一把刀震鞘而出—— “珰!” 两缕刀光撞在一起,何野万分诧异地对上了清雀的视线,昔日青梅竹马的眼神中,有痛苦有挣扎,但更多的是毅然决然拔刀的果断。 两人交撞之后,何野有意避让,刀锋直指陈懿,只可惜眼前女子的刀术异常凛冽,完全舍弃了防御,以肉身化为一面壁垒,替教宗遮蔽所有的风雨—— 她可以不要性命,来接下何野的刀。 这就是死士的决意,只要她在教宗身边,无论遇到什么样的敌人……陈懿相当于多了一条命。 数息间,双方振刀数十次,最终何野一刀振开了清雀的刀势,向着马车扑去—— 站在风雨中的陈懿,大袍飘摇。